哈佛大学乌克兰史教授:乌独立后与俄罗斯的恩怨及内部问题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哈佛大学乌克兰史学者谢尔希•浦洛基(Serhii Plokhy)的著作《欧洲之门:乌克兰史2000年》。谢尔希•浦洛基生于俄罗斯,长于乌克兰。该书英文版面世于2015年,中译版面世于2019年,故未提及最近几年的情况,但仍对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俄乌冲突有很大助益。
乌克兰独立后
与俄罗斯的恩怨及内部问题
作者|谢尔希•浦洛基(Serhii Plokhy)
翻译|曾毅
一、乌克兰独立
1991 年 8 月 24 日,也就是叶利钦接管联盟政府之后一天,乌克兰议会就独立问题举行了投票。投票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346 名代表赞成独立,5 人弃权,只有 2 人反对。当投票结果出现在屏幕上,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议会大厦外聚集的人群也陷入了狂喜。
全民公投定于 1991 年12 月 1 日举行。这次公投将会确认或推翻议会选择独立的投票结果。这是20世纪以来乌克兰人的第4 次宣布独立的尝试:第一次是 1918 年;第二次是 1939 年;第三次是在1941 年。以上的独立尝试都发生在战争时期,最后都以悲剧收场。
这一次的结果会有不同吗?
戈尔巴乔夫曾相信支持独立的乌克兰人绝不会超过 70%,但叶利钦没有这样的信心。1991 年 8 月底,也就是乌克兰议会投票选择独立之后不久,叶利钦就吩咐他的新闻秘书发出一份声明:如果乌克兰和其他加盟共和国宣布独立,俄罗斯将有权对这些共和国与俄罗斯之间的边界提出质疑。叶利钦的新闻秘书暗示克里米亚和包括顿巴斯产煤区在内的乌克兰东部将成为可能的争议地区,如果乌克兰坚持独立, 它将面临被分割的威胁。
随后,叶利钦又派出了以副总统亚历山大·鲁兹科伊将军为首的高级代表团,以迫使乌克兰扭转立场。然而乌克兰人守住了自己的阵地,让鲁兹科伊两手空空地回到莫斯科。恐吓没能奏效,而叶利钦既没有足够的政治意愿,也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源来兑现他的威胁。
1991 年 9 月,乌克兰进入了一个政治新纪元。6 名候选人参选总统,而且这 6 人在竞选中都支持独立。克拉夫丘克说服克里米亚当局暂时搁置将克里米亚半岛从乌克兰独立出来的计划,留待另一次公投来决定。民意调查显示:在所有民族团体和所有地区,独立的支持率都在上升。俄罗斯人和犹太人是乌克兰最大的两个少数民族群体,分别有超过1100 万人和近 500 万人,而这两个团体也都表达了对乌克兰独立想法的支持——在 1991 年 11 月,有 58% 的乌克兰俄罗斯人和60% 的乌克兰犹太人支持独立。少数民族也开始拥护乌克兰的国家路线。他们对莫斯科比对共和国的首都表现出了更多的担忧和疑虑。
▲ 乌克兰第一任总统列昂尼德·马卡罗维奇·克拉夫丘克,引自维基。
1991 年 12 月 1 日,各种族群背景的乌克兰人都走进投票站决定他们的命运。面对投票结果,哪怕是最乐观的独立派也感到难以置信——投票率高达 84%,其中支持独立的选民超过 90%。西乌克兰地区走在了前面:加利西亚的捷尔诺波尔州有 99% 的投票者选择独立。然而中部、南部乃至东部也并未落后太多。中部的文尼察州、南部的敖德萨州和东部的顿涅茨克州的独立支持率分别高达 95%、85% 和83%。哪怕是克里米亚,支持独立的选民也超过了半数:塞瓦斯托波尔有 57% 的人选择独立,整个克里米亚半岛的独立支持率也有 54%。(当时克里米亚人口中俄罗斯人占 66%,乌克兰人占 25%,而不久前刚刚开始返回故乡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只占 1.5%。)
乌克兰公投的参与者们不仅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也改变了世界历史。
1991 年 12 月 8 日,叶利钦在白俄罗斯贝拉维察森林的一座狩猎屋里与克拉夫丘克会面,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克拉夫丘克签署一份新的联盟条约。克拉夫丘克拒绝了,并将包括克里米亚和东部地区在内的乌克兰各州的公投结果告知叶利钦。叶利钦只得退却,他告诉新当选的乌克兰总统:如果乌克兰不打算签字, 那么俄罗斯也不会签。叶利钦曾不止一次向美国总统解释说:如果联盟中缺少了乌克兰,俄罗斯就会在数量和选票上被各个以穆斯林为主的加盟共和国压倒。乌克兰和俄罗斯拥有丰富的能源资源。一个联盟如果既没有乌克兰也没有俄罗斯,则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对别的加盟共和国没有吸引力。于是,三位以斯拉夫人为主的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叶利钦、克拉夫丘克和白俄罗斯的舒什克维奇——在贝拉维察创建了一个新的国际性政治体,即独立国家联合体(简称独联体)。
基辅选择的国旗是蓝黄两色,其中不再有对莫斯科与基辅之间关系的象征。不同的乌克兰政治力量曾在各种情势下进行过 4 次失败的独立尝试,而今却不仅结成一体,还获得了独立,从此走上自主道路。
现在,他们需要找到办法,创造一个未来。
二、拒绝复婚,与俄罗斯和平分手
戈尔巴乔夫辞职之后, 新当选的乌克兰总统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和他的助手们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如何界定独联体。
2014 年 3 月,在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时,叶利钦的继承者弗拉基米尔·普京说:“在独联体诞生之初,俄罗斯、乌克兰和其他共和国都有许多人希望它能成为一个新的主权联盟。”然而,就算当时乌克兰有一部分人这样想,他们也没有进入乌克兰议会,因为乌克兰议会在 1991 年 12 月 20 日发表了一篇立场相反的声明:“因其法律地位,乌克兰是一个独立国家,受国际法之约束。乌克兰反对将独联体变成一个拥有自身管辖机关和行政机关的国家结构的做法。”
无论叶利钦的意图为何,乌克兰在独立问题上的立场是坚定的, 并打算利用独联体建立的协商机制来讨论“分手”的条件,而不是“复婚”的条件。俄罗斯将独联体视为一个整合工具,乌克兰则坚持从莫斯科完全独立出来。1993 年 1 月,乌克兰拒绝签署《独联体宪章》(Statute of the Commonwealth),因而没有成为这个它在两年前参与创建的组织的正式成员,这让两国之间的紧张关系浮出了水面。乌克兰将在经济方面积极参与独联体的统筹和行动,但在军事方面则不会如此。《独联体宪章》从未得到乌克兰的签署。在整个90 年代期间,基辅方面还多次拒绝与其他独联体成员国签署各种共同安保协议。在苏联武装力量的将来、核武器库控制权以及黑海舰队处置方案等问题上,基辅都与莫斯科有着严重的分歧。
在早些时候,乌克兰领导层已经决定以驻扎在乌克兰境内的苏联陆军和海军部队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和海军。波罗的海诸国要求苏军离开,并从零开始创建自己的军队,而乌克兰人却不能这样做:驻扎在乌克兰的部队规模庞大,拥有超过 80 万名官兵,并不打算自愿离开。他们无处可去,因为俄罗斯当时已经被数以十万计从中东欧地区回归的部队人员的安置问题搞得焦头烂额。
乌克兰领导层把转化前军事力量为乌克兰部队的任务,交给了时年 47 岁的科斯坦丁·莫洛佐夫将军。他当时是驻扎在乌克兰的一支空军部队的司令,在 1991年秋天成为乌克兰首任国防部长。莫洛佐夫出生于东乌克兰的顿巴斯地区,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但他在 1991 年12 月 6 日宣誓忠于乌克兰,将自己的命运与乌克兰独立的前景联结在一起。1992 年 1 月 3 日,第一批前军官向独立的乌克兰宣誓效忠。乌克兰对 80 多万人前陆上武装力量的接收在 1992 年春天全部完成。军官们可以自由选择效忠乌克兰并留在军中服役,或迁往俄罗斯或其他地区。驻乌前部队中总计有 7.5 万俄罗斯人。大约 1 万名军官拒绝宣誓,选择了退役或调往他国。军中的普通士兵和士官各自返回家乡——无论他们来自何处。新兵则都从乌克兰招募。
1992 年 1 月,黑海舰队各部也开始宣誓效忠乌克兰。然而黑海舰队司令伊戈尔·卡萨托诺夫上将命令所有人员登船,并离港出海,给乌克兰对黑海舰队的接收造成了一个大问题。这在 1992 年 5 月导致了俄乌关系上的第一次主要危机。当年 9 月,两国总统克拉夫丘克和叶利钦达成协议,决定对黑海舰队进行分割,从而避免了两国之间的直接冲突。然而分割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支拥有超过 800 艘舰艇和近 10 万人军人的舰队一度完全处于莫斯科的控制之下。俄罗斯在1995 年将舰队中 18% 的舰艇交给乌克兰,却拒绝离开塞瓦斯托波尔。
▲ 俄罗斯黑海舰队的部分军舰,引自维基
1997 年,两国签订了一系列协议,为俄国舰队(包括 300 多艘舰艇和2.5 万名军人)2017 年之前继续在塞瓦斯托波尔驻扎提供了法律支持。尽管乌克兰在对黑海舰队的争夺中落败,协议却为签署保障乌克兰领土完整的俄乌友好条约奠定了基础。双方在 1997 年签署条约,然而俄罗斯议会却花了两年时间才将之批准。随着这一过程的结束,乌克兰与其俄罗斯邻居和前帝国主宰的“和平分手”似乎终于得以完成。
到 20 世纪 90 年代末,乌克兰已经解决了它与俄罗斯之间的边界和领土问题,创建了自己的陆军、海军和空军,并在外交和法律上奠定了加入欧洲政治、经济和安全组织的基础。
三、期望成为“欧洲的乌克兰”
长久以来,让乌克兰成为欧洲民族和文化大家庭的成员一直是乌克兰知识分子们心中的梦想——从 19 世纪的政治思想家米哈伊洛·德拉霍玛诺夫到 20 世纪 20 年代的民族领袖米科拉·赫维列沃依都是如此。1976 年,乌克兰赫尔辛基小组的第一份正式宣言中就体现了这样的欧洲观点:“我们乌克兰人生活在欧洲。”宣言的开篇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乌克兰在 1991 年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出现,让这种梦想变成了现实。就机制上而言,独立意味着乌克兰可以加入欧盟, 与之前的历史分道扬镳,也可以对其经济和社会进行改革,并抵消莫斯科对其前属地依旧拥有的巨大政治、经济和文化影响力。乌克兰主权的完全实现与其加入欧洲国家大家庭的追求,紧密地联结了起来。在这一系列彼此相关的任务中,乌克兰精英阶层的政治技巧、乌克兰各地区的统一,以及乌克兰与邻国俄罗斯之间的关系,都将受到考验。
1994 年 1 月,在美国的调解下,乌克兰与西方签署了一项协议。根据协议,乌克兰放弃了它继承的核武器——就其潜力而论,那是世界上第三大的核武器库。同年 12 月,美国、俄罗斯和英国在布达佩斯签署了一份备忘录,向作为无核国家加入了《核不扩散条约》(Nuclear Non-proliferationTreaty)的乌克兰提供安全保证。尽管基辅有许多人认为放弃核武器不够审慎 [ 2014 年,曾在《布达佩斯备忘录》(Budapest Memorandum)中承诺保证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的俄罗斯却试图分裂乌克兰,佐证了这些怀疑者的看法],但这一做法在当时仍可以带来重大利益:曾经拒绝加入《核不扩散条约》的乌克兰终结了其在国际上的事实孤立状态, 并成为接受美国外援第三多的国家,仅次于以色列和埃及。
▲ 2022年2月20日,乌克兰外交部长库列巴在接受CBS采访时,提到了当年乌克兰放弃核武器的决定以及应该得到的安全保障。
1994 年 6 月,乌克兰政府与欧盟签署了一项合作协议。同年,乌克兰成为独联体正式成员和参与成员中第一个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简称 NATO,北约)达成和平伙伴关系协议的国家。在乌克兰与北约签署和平伙伴关系协议之后一个月,俄罗斯也签署了同样的协议。1997 年乌克兰与北约又签署了特殊伙伴关系纲领,进一步加深了与北约的合作,并在基辅创建了一座北约情报中心。1998 年,乌克兰与欧盟在四年前签署的合作协议生效。
情况看起来令人乐观。然而,乌克兰知识分子关于让乌克兰成为欧洲国家一员的理想仍面临着巨大障碍。这些障碍大多来自乌克兰自身。
四、独立后面临的政治与经济挑战
在获得独立之后的头五年,乌克兰遭遇了因经济衰退和社会混乱导致的巨大政治危机,并一直忙于解决总统府与议会这两个机构之间的关系问题。
(1)地区多样性
与叶利钦命令坦克向俄罗斯议会大厦开炮不同,乌克兰以妥协的方式解决了总统与议会之间暴露出来的矛盾。克拉夫丘克总统同意提前举行总统大选,并在选举中失利。1994 年夏天,他与他的继任者前总理列昂尼德·库奇马实现了权力的和平交接。
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动荡中,乌克兰成功做到了第一次让两名总统职位的竞争者交接权力,还保留了竞争性政治制度。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在于其地区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是乌克兰的早期和晚近历史共同留下的遗产。它体现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种种差异,在议会中得以表达,在政治角力场中以协商的方式得到解决。工业化的东部地区与持民族民主主义立场的西乌克兰地区,无论谁在议会中获得多数,其多数地位都是某种联合协议的结果,并必须与难以满足、不愿合作的反对派打交道。没有哪一个政治团体能强大到将另一个团体摧毁或迫使其出局的程度。
当时,基辅的精英阶层在面对其俄罗斯同侪时,往往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情结。一开始,他们会以俄罗斯的方式来面对自己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挑战。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俄罗斯模式在乌克兰行不通——乌克兰与俄罗斯是不同的。
这一点在乌克兰的宗教问题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乌克兰东正教会到了 1992 年,已经分裂为四个派别。克拉夫丘克总统尝试仿照俄罗斯对莫斯科牧首区的做法,将基辅牧首区转为事实上的国教会,却没能取得成功。库奇马总统的选择是莫斯科牧首区下属的乌克兰东正教会,而他的努力同样遭到失败。
最终,各股政治势力不得不接受现实:俄罗斯式的政治解决方案大部分时候都不适用于乌克兰。库奇马总统在 2004 年他第二个任期将近结束之际出版的一本书中对此做出了解释。这本书的书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乌克兰不是俄罗斯》(Ukraine Is Not Russia)。
▲ 库奇马著作《乌克兰不是俄罗斯》
(2)灾难性经济衰退
乌克兰所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其宣布独立后陷入的灾难性经济衰退。从 1991 年到 1997 年的 6 年间,乌克兰的工业产量下降了 48%,国内生产总值(GDP)则惊人地缩水 60%。最严重的衰退发生于 1994 年(这一年的 GDP 较上一年减少了 23%)。这样的数据堪与美国在大萧条时期遭遇的衰退相比(大萧条时期美国的工业产量下降了 45%,GDP 则下降了 30%),而在严重性上则更有过之。
20 世纪 90 年代接近尾声之际,近半数乌克兰人表示自己的钱几乎不够买吃的,而生活水平相对舒适的人只占总人口的 2% 到 3%。这种状况导致了更高的死亡率和更低的出生率。乌克兰的死亡率在 1991 年首次超过出生率。10 年后,乌克兰政府进行了独立后首次人口普查,得到的人口数据为 4840 万,比 1989 年最后一次苏联人口普查所得的人口数 5140 万少了 300 万。
乌克兰再一次成为人口对外迁移的源头。为了赚得在国内无法挣到的收入,许多人长年累月在国外工作,主要目的地包括富有石油和天然气财富的俄罗斯、中东欧国家和欧盟地区。另一些人则一去不返,乌克兰犹太人是这些人中的先行者,从 1989 年到 2001 年,乌克兰的总人口下降了约 5%,乌克兰犹太人的数量则令人震惊地减少了 78%,从 48.73 万人下降到 10.55 万人。Paypal公司的共同创始人马克斯·列夫琴一家和 WhatsApp公司共同创始人扬·库姆都在这一时期离开了乌克兰。而且,犹太人并非唯一希望离开的族群。许多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和其他族群的成员同样向外迁移。此外,乌克兰还是来自独联体其他地区和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国的非法移民的中转站。
造成这种急剧经济衰退的原因不胜枚举。比如,乌克兰拥有高度发达的军事工业体系,苏联解体,军方采购终结,让乌克兰在这方面遭到惨重损失。与俄罗斯不同,乌克兰没有石油和天然气收入来缓和这种打击。再比如:乌克兰政府预算主要资金来源的冶金工业体系,完全依赖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不得不接受这种宝贵商品不断走高的价格。但是,导致乌克兰经济衰退的最重要原因在于:乌克兰亟须一场经济改革,政府却裹足不前,并继续通过释放信用和发行更多货币的方式对亏损的企业进行补贴。通货膨胀不可遏抑,在 1992 年达到了惊人的2500%,最终将经济送上了急速下滑的轨道。
(3)经济寡头化
政府最终决定放弃这些企业,让它们实现私有化。私有化第一阶段以向全民发行票券的方式实行。从前的大型企业管理者从这种方式中获益甚多。他们拥有了资产,却几乎没有可用于投资的资源。可想而知,缺少投资和重组的私有化,无法振兴乌克兰的经济。于是,到了 1999年,近 85% 的乌克兰企业已转为私有,它们的产值却不足全国工业总产量的 65%。全国工业企业中有半数处于亏损状态。经济危机变得愈发严重。
乌克兰需要新的资产所有者和一个新的管理阶层来让经济走出泥潭。一个年轻、富于野心、冷酷无情的商人群体应运而生,满足了这两种需求。这些人与旧式计划经济没有瓜葛,而是在经济乱局和 20 世纪 90 年代的黑帮斗争中出人头地。与俄罗斯的情况一样,这些人在乌克兰被称为“寡头”。寡头们成了私有化第二阶段的主要受益者。寡头们的财富不仅来自创新和冒险,也来自逢迎、贿赂和跻身于大型企业管理者阶层的努力。由于乌克兰的军工体系急剧 衰退,冶金工业成为 90 年代和 21 世纪初乌克兰最为有利可图的领域。在这段时间,全国超过半数的工业产值都来自东部的四个州——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扎波罗热、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这些地区拥有丰富的铁矿和煤矿,是乌克兰最主要的出口商品钢材的产地。
▲ 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在乌克兰的大致位置,引自维基地图
顿涅茨克集团的首脑里纳特·阿赫梅托夫是新一代“钢铁大亨”群体之一。他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初取得了一家名为 Lux 的公司的领导权,而在当局眼中,这家公司兴起于犯罪活动,并与犯罪组织仍有关系。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地区的大部分冶金工业资产则被两名本地商人瓜分:一为与库奇马总统家庭联姻的维克多·平楚克,一为乌克兰首家大型私有银行的创立者伊戈尔·科洛莫伊斯基。其他人同样参与到这场盛宴当中。这场“寡头化”正好与经济衰退的结束同时发生。新千年伊始,乌克兰进入了快速的经济复苏。不论是好是坏,寡头们都成为这个新的成功故事中的重要角色。
乌克兰工业私有化的大部分进程发生于列昂尼德·库奇马总统(1994—2004 年在任)的任期中。作为这场最终让寡头们受益的私有化进程的主持者,他也从寡头们那里得到经济和政治支持。1999 年,库奇马赢得了他的第二个任期,他的主要对手在离大选仅有数月时死于一场可疑的车祸。在第二个任期中,库奇马成为新兴寡头群体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的最高仲裁者。
(4)毒药事件与选举舞弊
2000 年秋,反对派领袖亚历山大·莫罗兹公开了库奇马的一名卫士在其办公室取得的秘密录音,让库奇马走上了下坡路。这份录音记录了库奇马与地方官员之间的交易、他的受贿行为和他压制反对派媒体的企图。录音中提到了 31 岁的记者格奥尔基·贡加泽——网络报纸《乌克兰真理报》(Ukraïns’ ka Pravda)的创办人。库奇马希望将他抓起来送往俄军与叛军作战的车臣地区。2000 年 11 月 1,贡加泽的无头尸体在基辅附近的一座森林中被发现。法庭一直未能证实库奇马参与了这起谋杀,但听过那份被公开录音的人坚信总统曾命令内政部长对这名记者实施威胁和绑架。
这起在乌克兰被称为“库奇马门”的丑闻成为乌克兰政局的转折点。在其第一个任期,库奇马曾因解决黑海舰队争端、 保住克里米亚、说服俄罗斯承认乌克兰国界、让乌克兰转向西方以及实施被拖延已久的私有化等成绩而受到赞誉。此时这位总统却被证明还是一名骗子,甚至可能是杀人犯。那些希望终结腐败、改善乌克兰与西方之间因“库奇马门”而受损的关系并启动加入欧盟计划的人,将维克多·尤先科奉为他们的领袖。尤先科时年 47 岁,相貌英俊,曾担任政府总理。他来自东北部农业地区,与乌克兰东部那些政治和经济集团之间没有瓜葛。
尤先科成为“我们的乌克兰”党的领袖。在 2002 年的议会选举中,“我们的乌克兰”党赢得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民众选票。当年 9 月初,在选举中领先的尤先科突患重病。由于诊断结果不明确,尤先科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于是他的助手们将他送往维也纳的一家诊所。维也纳的医生们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这位候选人的病情系被人下毒所致。这种毒药十分特别,是一种只有几个国家生产的二噁英 。正确的诊断挽救了尤先科的生命。尽管面容被毒药破坏,还需要依赖大量服用药物来减轻剧痛,尤先科仍然回到了竞选的道路上,并获得了更多支持。
▲ 尤先科的面容被毒药毁坏
2004 年 10 月底,乌克兰公民们走向投票站,从 24 名总统候选人中选择自己的总统。尤先科的得票数处于领先,亚努科维奇则紧随其后。两人都赢得了近 40% 的选票,并进入了第二轮投票。那些未能进入第二轮的候选人的支持者们大多都选择支持尤先科。11 月 21 日, 第二轮投票结束后,独立的出口民调显示尤先科占据明显优势,赢得了 53% 的民众选票,而亚努科维奇的得票率只有 44%。然而,当受政府控制的选举委员会公布官方计票结果时,大多数乌克兰选民都瞠目结舌:根据官方结果,亚努科维奇的得票率为 49.5%,超过尤先科的46.9%。这是官方舞弊造成的结果。根据从亚努科维奇竞选团队成员之间的电话讨论中截获的信息,他们对选举委员会的服务器动了手脚, 篡改了发往基辅的选举结果数据。
尤先科的支持者们被激怒了。约 20 万基辅人来到玛伊当(基辅的独立广场),对选举舞弊提出抗议。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 抗议者不断从乌克兰其他地区赶来,让抗议集会的参加人数膨胀到 50 万。电视台的摄像机将独立广场上的抗议画面传遍了全世界。在选民的支持下,欧洲政治家们介入了乌克兰危机,在其解决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最关键的人物是波兰总统亚历山大·克瓦希涅夫斯基。他说服库奇马总统支持宪法法院的决定——官方的选举结果因舞弊而无效。
2004 年 12 月 26 日,乌克兰人在两个月内第三次走向投票站选举他们的新总统。不出预料,尤先科赢得了 52% 的选票,超过亚努科维奇的 44%。这个结果也接近第二轮选举中的独立出口民调数据。然而,这位总统是否能兑现承诺,将这个国家从腐败中解放出来,让它跟欧洲走得更近呢?尤先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他的乌克兰变革之路,要借助欧盟来实现。
(5)列车已经离站,分裂正在扩大
尤先科总统将外交政策置于优先地位。他曾向一名助手透露 说:加入欧盟是值得一生努力的目标。乌克兰的外交官们竭力想要赶上欧盟扩大化这趟列车——2004 年欧盟吸纳了 10 个新成员国,其中有 7 个是苏联的卫星国或加盟共和国。
然而,乌克兰太迟了,列车已经离站。尽管欧洲议会在 2005 年 1 月投票批准与乌克兰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并将考虑在未来将其吸纳为成员,但在扩大化问题上拥有决定权的欧盟委员会却更加谨慎,他们没有对乌克兰开启入盟谈判,而是向它提供了一份加强合作的方案。
历史的火车头没有将乌克兰带进欧盟,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些超出了基辅所能 控制的范围。比如,德国和欧盟其他主要利益攸关者,对已经发生的扩大化将 带来的经济和政治后果怀有疑虑。他们还对乌克兰的“欧洲国家”地位提出了质疑。不过,乌克兰未能加入欧盟的最主要原因,仍来自乌克兰自身——乌克兰国 内矛盾重重,政府的政策既有重大成功,也有惊人的失败。
在经济方面,乌克兰的表现比可能的预期要好。从 2000 年到 2008 年,尽管乌克兰经济受到全球衰退的冲击,其 GDP 仍然增长了一倍, 达到 4 000 亿美元。然而,就生活和经商环境而言,尤先科政府没能把乌克兰变成一个更加公平的地方,对猖獗的腐败现象几乎无能为力。
在尤先科任期结束的 2010 年年初,乌克兰已经弥漫着对他的执政的失望情绪。他与总理季莫申科之间的对立让乌克兰政坛变成了一出无休无止的肥皂剧,也损害了乌克兰的改革和加入欧盟的事业。总统努力普及1932—1933 年乌克兰大饥荒的历史记忆,并大力颂扬乌克兰反抗军战士,希望以此建立一种强大的乌克兰国家认同,却未能将这些努力转化为选举中的普遍支持。这种历史记忆的政治实际上让乌克兰社会陷入了分裂。尤先科向 20 世纪 30 年代和 40 年代乌克兰激进民族主义领袖斯捷潘·班德拉追授“乌克兰英雄”称号 的行为尤其引起争议。“班德拉事件”不仅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也在基辅和利维夫的自由派知识阶层中引发了强烈的负面反应,并在乌克兰和它的欧洲友人之间造成了隔阂。当时的观察员们认为尤先科的确打算将乌克兰带入欧洲,然而他心目中的那个欧洲仍滞留在 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而非 21 世纪初。
▲ 斯捷潘·班德拉。他是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同时又与纳粹德国有过合作。
于是,很快,乌克兰就陷入了一场危机(编者注:指本书完成前夕的2014年,乌克兰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地区的分离势力宣布独立)。这场危机将让我们回想起 19 世纪的许多问题,会引发外国的干预、战争、领土兼并,乃至将世界划分为不同势力范围的想法。它会考验乌克兰保持独立的决心,也会对乌克兰国家认同的基本元素提出挑战。
本文作者谢尔希•浦洛基(Serhii Plokhy)是哈佛大学乌克兰史教授、哈佛乌克兰研究院院长,生于俄罗斯,成长于乌克兰,专攻东欧思想、文化、国际关系史,著有《雅尔塔:改变世界格局的八天》《大国的崩溃:苏联解体的台前幕后》《切尔诺贝利:一场核灾难的历史》等十余部专著,所获众多奖项包括美国乌克兰研究学会著作奖、表彰俄罗斯思想文化史佳作的新历史奖,以及非虚构类两大标杆奖项莱昂内尔•盖尔伯奖与贝利•吉福德奖。
尽管乌克兰是整个世界地缘政治不可或缺的一环,但中文世界关于这一题材的书,不是浅尝辄止,就是缺乏深度与洞察。
为此,新少数派联合先知书店诚挚推荐这本《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谢尔希•浦洛基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当事人,他把切身感受融入到这本《欧洲之门》中,以同情的理解述说千年来乌克兰在东西方的夹缝中所经历的起起伏伏,为理解东方与西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补足了拼图上缺失的一块。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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